【非斯非】韶华不为少年留(九)郑国
前文链接:(一)兰陵、(二)罚抄、(三)五蠹、(四)辞归、(五)面君(上)、(六)面君(下)、(七)孤愤、(八)存韩、(番外)君子六艺
最近有点放飞自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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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始臣为间,然渠成亦秦之利也。臣为韩延数岁之命,而为秦建万世之功。”——郑国
咸阳闹市的酒肆内坐着两个古怪的客人。一个身着秦吏官服,头发已经泛灰,一手举着鸡腿,一手拿着筷子吃得正香;另一个穿着粗布短衣,年纪也就二十出头,面对一桌酒菜巍然不动。
“慢着点,没人和您抢,当心噎着。”年轻人说道。
“你懂个屁!”老者继续狼吞虎咽,“自打我来了秦国,就再没尝过这韩鸡【注1】的味道了。”
“不是我说,堂叔。”年轻人哭笑不得地给老者递了一碗酒,“你怎么光顾着吃,也不问问妻女现下如何?”
听得“妻女”二字,老者顿时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含着满嘴的食物吃惊地望向那年轻人,后者则从怀中掏出一片宽木牍递过去说:“婶娘和堂姐在韩宫中一切都好,此番还特地托人写了书信,叫我一并捎来了。”
“当啷”一声,老者手中的筷子滑落,满嘴的吃食也来不及咽,慌忙用手在衣袍上蹭了蹭,却在指尖触到木牍的那一刻蓦地收手,仿佛那不是家信而是一块儿炙热的红炭。
“堂叔和妻女十年未见,难道不想看看家信吗?”年轻人不解道。
“看了也只是平添相思……”老者仰起头,艰难地挤出一句,又问眼前人道,“你又不在宫中侍奉,如何拿到的这些?”
“是我家主人——公子韩非向大王求得的。”
“那……那你家主人现在何处,老夫应该亲自向他道谢才是!”老者说着就要起身,却被年轻人一把拦住。
“堂叔不急,我家主人就在门外。”
话音刚落,就见韩非身着青色使臣袍服,头戴高冠,手持符节,身后还跟着两个持刀戴甲的护卫,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酒肆,引得客人们纷纷侧目。
老者一时慌了神,又是摆手又是使眼色,可韩非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径直走向了他们这桌。
“公子!”老者压低了声音说道,“你我在此处相见怕是不妥。”
“郑工丞是韩王派……派到秦国来的客臣,我是韩使,替韩王接……接见韩臣有何不妥?”韩非倒是十分坦然。
“不是……这这……”老者环顾四周,见客人们早已经开始对着他指指点点,便有些认命地坐回了席间,无奈地对韩非道,“郑国多谢公子带来妻女的消息。”
韩非屏退了随从,给自己倒上一碗酒,不紧不慢地问道:“泾洛一带的工程进展得如何?”
“水渠工期将近,下官此行正是为了向秦王汇报此事。”
“居然这么快?”韩非挑了挑眉。
“数千民夫,十数万金,自然是快的。”郑国欣慰地笑笑。
“看样子,秦王对此事颇为重视啊……”韩非看似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放在桌上的家信。
郑国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,他局促不安地盯着韩非手中的信,解释道:“这些都是按照先王的吩咐……先王叫下官做的事,这些年……一直……一直都是照做的……”
“郑工丞莫慌呀!”韩非轻笑,把家信塞到他手中,“大王并未怀疑你的忠心,我也不是为此事而来。不过,如若此行得偿所愿,说不定能让郑工丞回家和妻女团聚。”
郑国迅速地略读过家信,一颗悬着的心才了落地。他揉揉眼睛,对韩非说:“其实,在下知道,当年先王以妻女为质,命我入秦,就根本没有让我回去的打算。先王崩逝后,妻女在韩宫中承蒙公子照拂,一切安好,下官肝脑涂地无以为报。”
韩非抿嘴一笑,四下看了看,见无人注意,便压低声音问道:“郑工丞仕秦足足十年,想必对秦廷的大小官吏都了如指掌了吧?我知道历代秦君都十分重视客卿,不知当今秦王身边的六国人有哪些?”
郑国略一思考,答道:“朝中出身六国的大臣确实不少,两位丞相就都是楚人,效力军中的蒙氏父子祖上是齐人,冯家兄弟祖上是上党人,再有就是诸多新拜的客卿,像太傅茅焦、大夫姚贾、长史李斯等等……尤其是李斯和姚贾,在秦王面前可谓是炙手可热,连我这一介小小水工都有所耳闻。”
“怎么讲?”韩非眉心一动。
“李斯入朝乃是文信侯的荐举,他虽官位不高,却能时常面见秦王。前些日子嫪毐作乱,秦王震怒,连文信侯也不知怎的一并被免了官,所有出自侯府的宾客也都受到牵连,只有李斯巍然不动。”郑国顿了顿,不知是否是自己的幻觉,他竟觉得面前的韩国公子脸上闪过一丝自豪的笑容,“听说李斯师从稷下的荀子……”
“我知道。”韩非摆摆手,“这个姚贾又是什么人?”
“姚贾本是魏人,出身不高。听说其早年曾出仕赵国,后来因谗言而被驱逐出境。此人深谙纵横之术,博文强辩,入秦后不到三年就官拜上卿,具体职务不太清楚,仿佛也是出使、游说一类的。”
“秦王身边没有嬴秦宗室吗?”
“公子你有所不知,这秦廷可不比我们,他们的宗室子弟大都效力于军中,指望着军功获得一官半爵呢。”
“哦?赵之逐臣,三年内官拜上卿;上蔡小吏,刚入秦就出入宫禁。这些在军前流血流汗的宗室子弟倒真是好脾气。”
“哪里是好脾气……”郑国连连摆手,“别的不说,子傒【注2】将军就是首当其冲地不待见我们这些六国客臣。只是前些年王弟成蟜叛赵被诛,宗亲们怕祸及自身多少都有所收敛罢了。”
“子傒?”
“说起来,公子傒算是当今秦王的叔伯,听说早在孝文王在世时就已经颇有势力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韩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又忽然抬眼望了望窗外,说道,“还有一事,听说秦国最擅使间,你我想见恐怕早已被秦王的眼线知晓,说不定连当初修渠疲秦的事也会被挖出来。一旦当庭对质,你可有说辞?”
郑国垂下眼睑,缓缓地答道:“下官会说,虽然这些年所耗钱粮民夫甚众,但泾洛之渠一经建成即可淤灌良田四万顷,到时关中便为沃野,再无荒年。下官所为于韩而言不过是续命数年,于秦而言却是万世之利。”
韩非满意地点点头,起身行礼道:“多谢郑工丞,韩宫那边我会多加照顾,你尽可宽心。你们叔侄见面不易,也该好好叙旧,我就不打扰了。”
“公子……”郑国从背后叫住准备离开的韩非,说道:“其实,关于泾洛之渠一事,下官所说也并非全是用于自保的虚言……”
韩非苦笑了下,没再接话,一时间,背影里已满是颓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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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出酒肆,韩非和随从们耳语几句后便独自登上了马车,只身来到了咸阳市郊的一户宅邸——一进的院子、青瓦白墙,虽然没什么雕饰,却一望而知是富贵人家。还没到近前,就听见屋内传出妇人高声叫骂的声音。韩非有些疑惑地走上前去,却只听得“嘡啷”一声巨响,争吵声戛然而止。
刚一开门,还未见人,一条猎犬便率先蹿了出来,冲着韩非一阵狂吠。不知是不是叫声太大,吓哭了屋内的婴孩,一时间犬吠声、啼哭声此起彼伏,场面十分混乱。半晌,才见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探出头来。韩非像是抓住了救星,急忙上前问到:“小兄弟,这可是长史李斯家?”
开门人还未应声,就又听到那妇人高声问道:“谁啊?!”。
韩非被吓了一个激灵,补充道:“就说……韩……非……非求见。”
“哦。”小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回头冲着屋内喊道,“是个叫韩非非的,要见主君。”
“不认识,轰出去!”妇人夹杂着愠怒的声音传来。
韩非揉了揉太阳穴,正要解释,却见另一个僮仆急匆匆地从屋内跑出来,对着开门人耳语几句,而院里也终于传出了熟悉的声音:“住手!快请!”
韩非跨进院门,只见屋外站定一妇人,身着便衣,挽着一个简单的发髻,左手叉腰,右手臂弯中还抱着一个襁褓。踌躇间,一个男人从屋内跌跌撞撞地冲出来,发冠歪斜,头发也散了一边,似乎还有水沿着发梢、脸颊和胡须滴滴哒哒地流到胸口。
“呃……”韩非睁大了眼睛,不错,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家伙正是自己的老同学李斯。他正要开口调侃上几句,一个扎着两个抓髻的小男孩却突然挥舞着一柄木剑从天而降,嘴里还念念有词道:“哪里的贼人,竟敢犯我大秦边界?!”
“由儿,不得无礼!”李斯急忙喝止。
那小孩听到训斥,朝韩非做了个鬼脸,便抱着剑颠颠地躲到了妇人身后,却不想却被其一把拎了出来说道:“还不去向客人赔礼道歉!”
小男孩这才不情不愿地上前一步,作揖道:“得罪了。”
韩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家人,笑着说:“无妨。”李斯这时才重新绑好了发髻,一脸尴尬地指了指院里的小孩对韩非说:“这是犬子。”又指了指身边的女子道:“这是拙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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客厅内,仆人们还在收拾打翻在地的香炉和茶盏,另一边,李斯夫人亲自以茶汤招待韩非,略带歉意地笑笑,说:“家中这般情景,让先生见笑了。”
“哪里的话。”韩非微微颔首,“未经告知……骤然拜访,是韩非之过,还请夫……夫人多担待。”
李夫人莞尔一笑道:“早听闻先生和我家男……我夫君以兄弟相称,既然是一家人,就不必如此见外了!不知家里弟妹一切可好?”
韩非这时刚饮了一口茶汤,听到下半句,差点没给呛死,连咳了几声后憋出了一个“好”字。
这时,李斯已穿戴整齐,走进了屋内,看着憋得满脸通红的韩非,拍拍自己妻子的后背说,“你又胡说了些什么?”
“你才胡说呢!”李夫人瞪了他一眼,小声说。一转头,又变回了刚刚和善的模样,对韩非说:“你们兄弟俩先聊,等晚上一定要留下吃饭,尝尝我的手艺。”
李斯也屏退了下人,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了韩、李二人。
“斯兄……”韩非意味深长地看着他。
“我知道……”李斯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“秦地女子果然剽悍……”韩非笑道。
“夫人从前是文信侯府的厨娘,每日烟熏火燎的,自然比不得贵府张氏夫人那样温驯贤淑。”李斯挑了挑眉。
韩非撇撇嘴,摇了摇头,话锋一转道,“我倒还羡慕斯兄这样儿女双全,夫妻‘和睦’的福分。”
“……”李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。
“说起来,斯兄大概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又见面了吧?”
“这倒是,不过非弟你又是为何……”说话间,李斯注意到了他的穿戴。
“怎么了?”韩非依旧作嬉皮笑脸之状,而李斯的笑容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“这是韩国使臣的官服!?”李斯回想起前日在秦王处读到的那篇存韩书,恍然大悟。
“不错。”韩非也收起了笑容,“不然我怎么会有机会知道斯兄的好手段呢?”
“什么手段?”李斯皱起了眉头。
“秦王幼年继位,相邦吕不韦执掌大权,王权和相权之间终有一战。你知道秦王要在朝中培养自己的势力,所以早早地和秦王站在了一边,成了秦王平衡相权的一颗筹码,等到时机成熟,便顺势将吕不韦推倒。而其他的那些宾客看不出这层,稀里糊涂地跟着倒了霉。”
“哼……”李斯冷笑一声,“深宫秘事,非弟竟了解得如此清楚,看来这朝廷中是出了奸细了!”
“知己知彼,方能百战不殆嘛……”韩非嘴角微微一挑。
“这时候来秦国,你就不怕丢了性命吗?!”李斯厉声问道。
“我只是个不得宠的宗亲,在韩廷没有一官半职,扣我为质于秦没有任何好处。”韩非呷一口茶,不紧不慢地说,“更何况,两国交战不斩来使,你那么聪明,又怎么会让秦王冒着被人诟病的风险而杀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呢?”
“哈哈哈哈哈哈哈……看来还是非弟了解我。”李斯笑着站起身,绕到韩非身边,勾住他的肩膀,附耳道,“不过,你大可不必耗费如此心机,韩国早已是苟延残喘,你以为你的一封书信、一两个细作就能让它起死回生吗?”
“哦?”韩非偏头看着李斯,挑了挑眉说,“斯兄还是不要高兴得太早了,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!”
“哼,我奉陪到底。”李斯望向窗外,殊不知,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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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注1】:据说这是战国时期韩国的特色食品,属于腊鸡一类
【注2】:公子傒出自《战国策·秦策五》。“子傒有承国之业,又有母在中……”是庄襄王的异母兄弟。秦宗室子弟有名字的太少了,抓来当下反派(不要打我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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前两天看了眼秦四杀青照,然后被某张照片莫名戳中(就是下面这张23333),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个一脸正气的韩非肿么破……